尾声

两个人心意相通，小日子蜜里调油，恩爱得很。不过，乔燃却始终惦记着高迈的学业，那次见他思维缜密又反应迅速地解了那么些奥数题之后，他愈发觉得有机会一定要让他完成高考回到大学念书。这些时日以来，他一面借用核桃活动着右手的肌腱，一面又练习着用左手握笔使筷，好歹日常生活都能自己完成，已不需高迈帮忙了，他便借机提了这个想法给他。后者想了几日，还是点点头答应了；只是高迈的户口还在深圳，而乔燃在医院的琐事还需要善后，学生们的考评也要有人处理，因此如果打定主意要回去复读高三，那两人分居两地就成了近在眼前的事情。但虽然千般不舍，可谁都清楚这样的分离只是暂时的；也许不必等到一年，假如北京这边的事务进行得顺利，乔燃就能早早去深圳陪他也说不定。

于是，两人便一边调养身体一边共同筹划着诸多事宜，一直到暑假来临，复读的学校也要开始上课了。之前两个人已经去过几次深圳，找好了离学校只有十分钟脚程的公寓，联系好了每天来做饭和打扫的钟点工，顺带也把一些繁杂手续办妥下来。可高迈临走前一天，医院却临时召开了大会并指明要他前去，害他连送他去机场都不能够。因此，此时此刻，尽管他已经不得不身处大礼堂之中，心里却烦躁非常，时不时便低头看一眼手机，等着高迈确认登机之后给他回话。可会开到一半，他却忽然收到了方茴的短信，说她已经考虑明白了，既然两个人要做回普通朋友，那她就要把两年前他专程跑来深圳送给自己的礼物还他。乔燃看了短信，脑袋先是一懵，他不记得自己两年前见过方茴呀？但一看短信里“深圳”这两个字，他又觉得心头猛跳，好像有什么事情埋藏已久，此刻呼之欲出。

他溜出了礼堂，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到了方茴，拿到了那串当年他赠予她的风铃，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事情——比如，两年多前，他的确曾经为寻找方茴而专程从日本跑回深圳。既然如此，母亲为什么又要刻意隐瞒自己，骗他说他没有去过深圳呢？还有，既然时间、地点都对的上号，那么——难道他真的就是高迈一直在找的那个人？

他魂不守舍地回到家，却忽然在自己的床头看到了和手中那串一模一样的风铃——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风铃中心悬挂的木片，各自用相同的笔迹写着方茴和高迈而已。男孩留下了字条，说当年那位恩人用这串风铃送给了他好运气，现在，他想把这好运气都一并留下，在他不在的时候守着他心爱的人。他的字迹稚嫩，语句也朴实无华，却在乔燃心中掀起滔天巨浪——如果一次是怀疑两次是巧合，那三次、四次就只剩下唯一的真相。他脑子一片空白，眼前隐约有些破碎的场景掠过，有的颠颠簸簸像在奔跑，有的夹杂乐声似是吟唱，但他全然无暇估计这些——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，就是找到高迈，当面告诉他一切都是自己的错，他愿意用余下的所有时光来偿还，不管他的记忆究竟能不能复原；而狂奔下楼发动车子的同时，他又向母亲拨去了电话，再一次质问两年前的真相。电话另一端的女人沉默了许久，才哽咽着恳求他不要再为那个女孩子折磨自己了——当年他千里迢迢跑回深圳，一片真心却被女孩无情拒绝，他失魂落魄之下出了车祸，好在没有伤着要害。后来，母亲实在看不过去他为之黯然神伤魂不守舍的样子，便请医生来给他做了催眠，替他把那一段伤痛隐藏起来，没曾想却将有关于高迈的一切也都隐去了。

他握着手机，面容尚算平静，心里却五味杂陈，又酸又涩痛苦难当。他忍不住想着高迈这段时间以来遭受的困难，想着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自己，想着他已经抛下了他一次，却又还这么无情无义，为了个在备受屈辱的时刻都不愿为他出面正名的工作单位，就要再一次抛弃他。他越想，越觉得心里焦灼难耐，恨不得马上见到他，把他紧紧抱在怀里道上一千次一万次歉的好；可急躁之下，脚下的油门却踩得越发重了些，在压着黄灯穿过一个路口时，被一辆同样快速行驶的轿车拦腰撞飞开来。

这一下撞击似乎让有些沉睡的东西渐渐被唤醒了，或许是因为场景太过相似的缘故，它们模糊地出现在他的记忆里，伴随着遥远的声音和辨别不清的影像。他躺在车里，一面暗自庆幸身体多半没有大碍，一面又隐约听见救护车的笛声和周遭路人的话语，这在混沌一片的意识中提醒了他，如果现在错过高迈的话，他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。

他摇摇晃晃地，硬是从损毁了一半的车里爬了出来，罔顾周围指指点点的路人和急着要让他上救护车的医生护士，一连拦了好几辆出租车，才终于遇到愿意载他去机场的。巨大的冲击之后，他原本就隐隐有些头痛，车子开得快起来之后他胃里更是翻江倒海，但他每看一次表，心里的愧疚与不安就深一分，焦急与惶恐就浓一分，逼得司机几乎压着限速的上限在高速上飞飙。可即便如此，等到了机场，飞机的起飞时间也早就过了。他心中懊丧，又心绪难平，便编了条短信发给他，想着他一下飞机就能看的见，到时他们电话中把问题说说清楚，也就算是补上了这欠下的一个缺了。但他仍然很失望，这让他忽然理解了这么久以来高迈的感受，如果得到的都抓不住，想要的都留不下，即便面上再怎么努力想要露出微笑，心中却还是苦的涩的，没人分享没人承担，只有自己跟自己独酌狂饮。

发完短信，他颓丧地准备离开；可忽然之间，一股熟悉的、亲近的气息却偷偷接近了他，他循着这气息猛地转过身去，便见男孩正一脸笑容地站在他背后，可两人打上照面，他似是注意到了他浑身狼藉，衣物狼狈不堪不说，下巴、手背等处也蹭破了好些伤口，两眼一下便瞪大了，手里拎着的背包也跟着落了地。

“你这是怎么了，出什么事了啊！”他一张口，声音便自带了三分哭腔，急急伸了手就来抓他的胳膊。乔燃未及多想，便伸臂紧紧抱住了他，像要把人揉进怀里似的拼命搂着。高迈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，但见他少有地如此失态，讶异之余仍是抬手回抱了他，边轻拍着他的后背边道：“你想抱那就给你抱一会吧……反正我的飞机晚点了，还得好一会儿才能走呢。”

乔燃搂得他那么紧，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似的，好半晌才颇为不舍地松开他。而后，他注视着男孩的眉眼，声音低哑地说道：“你留下的风铃和字条……我都看到了。”

高迈听见他说风铃，眉心几乎本能地跳了一下。

“对不起，对不起……”乔燃重新又把他拥紧，三十好几的人此刻竟如同小孩子一般，眼看就要落下泪来，“都怪我，都怪我把你忘了……害你受这么多苦，遭这么多罪，如果、如果我早知道你找的人就是我，我一定……我现在，还没有想起来所有事，但我会努力的！努力想起来，努力报答你……不，现在该你罚我、骂我、笑我，说什么都好，因为我……”

他语无伦次地说到此处，嘴却忽然被人捂住了。两个人松开彼此，乔燃拼命眨了两下眼睛，才看见高迈的眼圈同样红红的；可他嘴角噙着笑意，俨然是再满足又快乐不过的情绪。

“笨，我干嘛要骂你、笑你？”他把轻轻贴在对方唇上的手掌拿开，低头偷偷擦了下眼睛，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，低头噗嗤笑了一声，说道，“但罚嘛，就罚你一下好了。”

“好。”乔燃郑重地举起一只手，“只要是迈迈说的，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去做。”

“又来了。”高迈忍不住笑，“哪个舍得你上刀山下火海去？”他拉着对方走到了一处隐蔽些的角落里，又放下另一手一直拎着的行李，这才悄悄地把手搭上了他双肩，嘴唇凑近他耳边，笑着说道，“罚你一直陪着我，永远都不分开，好不好？”

乔燃把他拉进怀里，一边吻他的侧脸一边点头，他现在像是失语了，除了哽咽以外的声音全都发不出来，但心中每一个角落仿佛又都在呼唤他的名字，用各式各样的语调将他的思绪填得满满当当。高迈轻轻蹭着他的肩膀，像往常一样故意使坏地把眼泪鼻涕都弄到他的衣服上；但此时，机场里的广播却忽然响起，提醒前往深圳的旅客们即将登机了。闻声高迈轻轻放开他，仰头问道：“你跟我一起去深圳吗？”

乔燃点头。

男孩又笑了，笑容和二人初识的那个夜晚一样，眉眼弯弯，璀璨得像天上的星光。他重新背上了背包，又拿起地上的行李，然后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牵住了他。乔燃顿了一下，随即便紧紧地回握，恨不得两只手变成锁链，生世纠缠，再不分离。

E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