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.

 

转眼间就是年关了。

 

乔燃没有回家的打算，科里又给他排了初二的班，这么点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假期，还不如待在家里看看书算了。某次一起吃饭的时候，他随口问了高迈一句过年的打算，但问完才想起他早就说过家里没人了。他窘迫不已，又有些愧疚，便开口邀他到自己家里一起过三十，想着两个大男人一块吃顿饭包个饺子，再看两眼春晚，这个年也就算是过了，热闹点怎么都比一个人强。高迈听了他的话，虽然没表现得太过明显，但乔燃看得出他确实高兴坏了——他两只眼睛一下就发出光来，两条小细腿在桌子下头直晃悠，差点儿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了。乔燃看着他，不由得想起自己独自在日本留学的那些日子，那时他只想着学习，生活上不大有什么讲究，因此平时倒也不会想家什么的，可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，即便是缩在被炉里吃着暖乎乎的寿喜锅，心里也还是跟窗外一样冷。高迈的境遇，只会比他更不好过吧——别提寿喜锅了，他连他住的地方都没法想象得出来。

 

想到这里，他有些心酸，脸上却冲他淡淡笑道：“那说定了，三十下午我来店里接你。”

 

 

但直到那天晚上，乔燃都没有出现。

 

起初高迈并没有太在意——他知道乔燃是外科医生，医院里临时有工作也是很正常的事情。但到了三十下午，周边的店铺全都关了，洗车行的老板也要关店回家，高迈厚着脸皮求了他半天，又保证自己一直值班到初三，他才勉强答应留了工作间给他。在外头混了这么长时间，高迈多少理解一点他的顾虑，办公室等等存着文件和钱的地方肯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，储藏室工具间这种，他又摆脱不了偷东西的嫌疑，所以什么都没有的工作间，这时候反倒最合适了。

 

只是，工作间，就是平时他们洗车的地方——这也同时意味着，这里没有暖气，没有座椅，甚至连能挡风的门都没有。一开始，他还怕乔燃来了看不见他，便从角落里拖了个废旧的轮胎出来，坐在店门口发呆；后来，天渐渐晚了，冷风跟刀子似的直往他脸上和身上割，他就又把轮胎拖回店里，坐在办公室连着工作间的那扇窗户下面，看着屋里头的挂钟发呆。中途，他听见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，便条件反射地将它从口袋里摸了出来，可看到了那条欠费停机的通知短信，他才想起来自己根本就没跟乔燃交换过手机号码——对方不是没提过，只是……他实在不好意思让他知道自己还用着好些年前那种老式的按键手机，便借口说自己没有手机给搪塞掉了。以前那只三星的智能手机，连同上高中之后父亲送给自己的IPAD，他早就已经卖掉了；经过这么长时间，已经不知辗转到谁手中了吧。

 

没有事情可做，他就只好想一些事情，比如跟父母在一起的那些时光，比如在深圳的街头遇见的那个人，还有他送给自己的那串风铃。那个人跟他说，如果把风铃挂在床头，那么心情就会跟着好起来；可直到现在，他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去挂这串风铃，就一直把它装在了随身的背包里，他想，虽然不能把它挂在床头，但哪怕是听听声音，也许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吧。

 

他想着想着，就迷迷糊糊地趴在膝盖上睡着了。半夜，他被礼花的声音惊醒，再借着外头的光凑近看一看办公室里的挂钟，才知道已经零点了。他估计乔燃不会来了，就慢慢收拾了店里的一些零碎东西，把旧轮胎摆回原处，又把卷闸门够下来锁好，才将脖子缩进衣领，搓着手往工棚的方向走。

 

虽然洗车行跟工地实际上只隔着一道墙，但今天他决定从外面绕一圈，再从正门走回去。街上很安静，也没什么行人，只有头顶上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，小区里一排一排的窗户透着暖融融的灯光。走到拐角的时候，他看见一家小超市还开着门，里头有些热闹的声音传出来，便忍不住停下脚步，站在街口远远地望了会儿。

 

柜台上摆着的电视机里，主持人们已经在念最后的结束语，背景里的舞蹈演员们眉目带笑，挤得满满当当。而柜台另一头则围坐着店老板一家三口，夫妻两个正笑着把热腾腾的饺子往儿子碗里夹。坐在高板凳上的男孩八九岁模样，整张小脸都红扑扑的，一边吃一边手舞足蹈，把他的父母逗得哈哈大笑。

 

高迈站在原地看着这家人，自己也忍不住轻轻弯起嘴角。店老板这时却像是注意到了他，他放下筷子，起身走到店门口，冲他招了招手道：“要什么呀小伙子？”

 

高迈愣了一下，又看看左右，才确认他喊的是自己。他犹豫了一下，还是上前几步走进店里，眼睛只在桌上停留了一下，又转开看向一侧的柜台。

 

“来包烟吧。”他说。

 

老板应声道：“行，要哪个？”

 

高迈把手伸进口袋摸了一下：“……最便宜的。”

 

 

工地有规定不让抽烟，就算这是大年三十的晚上，工地和工棚里一个人都没有也不行。高迈坐在工地门口的道牙上，摸了根烟出来，放在鼻子前头嗅了嗅，才慢腾腾地把火点上，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。

 

劣质烟草的味道不大好闻，不习惯的人大概一口下去就要呛得冒泪花，但身边的人抽得多了，他慢慢也就适应了。他把烟叼在嘴里，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按着打火机，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圈着那一小簇火苗，看着吐出来的烟跟火苗儿投在手心里的影子打着旋儿融为一体。正发着呆，他嗓子眼里却莫名其妙地突然哽了一下，害得他好一阵咳嗽，咳得泪花都冒出来了。

 

他是真的不怎么难受——只是非常冷而已。

 

 

他抽了小半包烟，把剩下的半包揣回口袋，又把地上的烟蒂捡起来扔进垃圾桶之后，才背着书包从工地大门的门缝挤进去，缓慢地爬上工棚的楼梯。同屋的工友都回家过年去了，平时人多一点，这间临时搭的板房还显得稍微暖和一些，现在剩他一个人的时候，屋里的温度就冷得让他直想哆嗦了。他检查了一下窗户，又给手机上好闹钟，这才脱了身上的旧校服，穿着两层毛衣和秋衣钻进被窝。

 

睡到凌晨，像刀割着腰腹一般的疼痛又把他折腾醒了。他原本都伸手到枕头下摸了止疼药出来，但一看瓶子已经半空，就又把它塞了回去。他熟练地蜷起身体，两只手按住疼痛的地方，睁着眼硬扛着，过了大概十多分钟，那把由内而外割着他皮肉的刀子才终于消失不见。他喘了会儿气，坐起身来，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那只本子从后翻开，在上面写下今天的日期。写完之后，他用笔尖点着纸页，默默地把从上到下记的一串日期数了两遍，然后才点点头，把本子重新塞回背包。

 

两个半月——真是很久了。

 

 

转天早上，他照例在老板来开门之前到了店门口等着，然后跟另外一个管收银的姑娘一块值班。大年初一来洗车的人不多，但开门的洗车行也不多，且要价都比平常要翻上几番，因而像他们这种价格只翻一倍的店铺，怎么也不会没有顾客。高迈隐约感觉自己今天不太对劲，但他照样一直把活干到了晚上，经理来锁门了，才背起书包准备回工棚休息。可他还没往外走出几步，一辆纯黑的现代途胜却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拐出来，稳稳地停在了路边划好的停车线里头。接着，还不等他有所反应，乔燃便一手拎了一袋东西跳下车来，笑容满面地冲他献宝道：

 

“新年快乐！”

 

 

直到领着对方进了屋里，高迈都觉得自己是不清醒的。他往前走了两步，停在自己的铺位前头，又四下看看屋里头乱七八糟堆着的杂物、衣服，还有缺胳膊断腿的矮桌、马扎，只觉得连请他坐下这种话都说不出来。他局促地搓了搓手，又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看站在对面的男人，见他并没有放下东西就走的意思，便只好硬着头皮说道：“要、要不你先等等，我、我把屋里收拾一下……”

 

“没关系没关系。”乔燃示意他把离两人最近的一张小桌腾一腾，先把手里拎着的东西放了下来，然后就轻车熟路地翻来一张少了两条腿的折叠桌，又搬了几个箱子把一侧垫了起来。拾掇着桌子的同时，他又问高迈：“有电磁炉吗？或者电锅之类的？”

 

“啊，有……有吧，我去找找。”高迈挠着头应声，可他迷迷糊糊地在屋里转了两圈，也只找到一个小得可怜的电煮锅，上头满是灰尘，不知是哪个工友的。他赶忙又去找抹布，把外层上上下下擦了几遍，感觉摸起来不会一手灰了，才窘迫地拿给乔燃道：“就找到这个……”

 

“没事，够用了。”乔燃把需要清洗的蔬菜、一次性的碗筷连同煮锅都放进一个袋子，回头跟他说道，“你在屋里等会儿，我找地方洗东西去。”

 

“还是我去吧。”高迈忙伸手拦他，“我知道哪有水龙头。”

 

乔燃拎着袋子的手背到身后，利索地挡住了他。“你告诉我在哪儿就行，”他冲他抬抬下巴，“外头冷，你这身容易着凉。”

 

高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万年不变的旧校服，又看了看对方身上厚实的羽绒服，只好抽抽嘴角，尴尬地笑了一下。

 

 

乔燃买了好些东西，从牛羊肉卷到虾滑鱼片一应俱全，连锅底和蘸料都买了好几种口味。可真到吃的时候，他却不动筷子，只负责往锅里头添肉和菜，再就是用干净的公筷把熟透的食物往他碗里夹。也不知道是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，还是被他一直瞅着的缘故，高迈觉得脸上渐渐有点热起来了，可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，对方却抢先说道：

 

“昨天是我失约了，对不起。”

 

“没关系没关系。”高迈嘴里嚼着东西，一边摆手一边含糊地咕哝道，“我知道……医院都、挺忙的。”

 

乔燃顿了一下，笑了笑又说道：“就是赶得太急，忘了买饺子，下回一定补上。”

 

他说得真诚，可高迈抬眼对上他的笑，脸却又更红了几分，只得把头又往下低了低，小声道：“……你也吃啊。”

 

“我不饿。”乔燃又往他碗里添了一筷子羊肉，“今天这一桌子都是你的，看着你吃我就饱了。”

 

高迈拿着筷子的手一顿，脑子里的记忆转了好几圈，才想起母亲生前，也总喜欢说这样的话，然后坐在桌子另一头，温暖地笑着看他狼吞虎咽。他鼻子一酸，连忙低下头抹了抹嘴角故作掩饰，对面却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，乔燃也紧接着起身道：“抱歉，医院里有急事，我得先回去了。”

 

“哦……哦，好。”高迈也跟着站起身来，他挠着后脑勺，又咬了咬嘴唇，还是冲他挤出个腼腆的笑，“今天谢谢你，我也好久没吃……不是，我是说，味道、味道特别好。还有……这个年也特别好，真的。”

 

这一顿火锅吃到现在，他总算攒够了勇气，认真地抬头望向对方的眼睛。男人回望着他，听他磕磕绊绊地说完了这么一串像是感谢的话，却扑哧笑了一声，大手伸出来，按在他发顶上温柔地揉了两下。高迈的鼻子酸得更厉害了，可他只知道不能在乔燃面前掉泪，便揉了揉鼻头，硬是把那一点点酸涩又给憋了回去。他也不知道对方发现没有，因为他再没说什么——只是收回手，轻轻说了句“走了”，就摆摆手出了门。

 

高迈坐回自己床上，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电煮锅发了会儿呆——然后就利索地关掉了火，把锅里剩下的东西捞出来，又把一些生的肉和菜重新包好，小心翼翼地放到窗台上。他算了一下，如果节省一点的话，这些东西，大概够他吃上好几天了。

 

 

而对于胸外的值班医生来说，过年并不意味着就只需要坐办公室——恰恰相反，初二一天乔燃就上了两台手术，还都是情况严重相当危急的，等到他终于换了衣服下楼的时候，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开始发花了，脑子估计也跟着不清醒了——要不然，他怎么会看见老徐正背着个人急急忙忙地冲进来，而他背着的人，又偏偏正是——高迈！